季骕

嗑糖产刀,吞刀吐糖

一 魑魅魍魉

        稻田里的秧苗东倒西歪,灼灼烈日曝晒着被洪水卷上岸的鱼,发出阵阵腥臭。偶尔有几个浅浅的水洼,依稀可见几尾还活着的小鱼,翕动两侧的鳃,苟延残喘。

  水坑里倒映着人影,柴木堆起来的高台上跪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。

  那孩子天生白发,被视为不详,他父母双亡,兄弟姐妹也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地夭折了。

  最后活下来的,只他一个。

  适逢九州大旱,却独独是他住的这个村子遭了涝灾。

  

  “妖怪!”

  “听说爹妈都被克死了,太凶。”

  “扫帚星,别把我们村咒成鬼村!”

  “要我说,他这活脱脱就是凶煞的命。”

  “噫!怕是天煞孤星降世。”

  ……

  

 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集起来,那些细微的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洪流,将高台上的孩子冲得摇摇晃晃。

  

  “烧死他!祭河神!”

  “烧死他!祭河神!”

  “烧死他!祭河神!”

  

  火从脚底开始烧。

  

 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不是很热。

  黑色的烟往上飘,呛进口鼻,呛出眼泪,那些腾腾的热流炙烤着身旁的空气,周围的人影被扭曲成了魑魅魍魉似的鬼怪。

  年幼的孩子开始挣扎,扭动,粗砺的麻绳嵌进肉里,割开皮肤,但即使流出鲜血和眼泪,也马上就会被烤干。

  孩子哭的撕心裂肺,四周的村民却神色麻木,甚至隐约有些激动——

  都是有罪的。

  都是该死的。

  都是活该的。

  

  “无聊。”

  

  人群里有一个鹤立鸡群的黑衣人,他戴了一顶巨大斗笠,斗笠上垂下的黑纱严严实实掩住了他的上半身,连头发都不愿露出半分。

  他看了一会儿,似是不耐,无声无息退出拥挤的人群,干脆利落地转身,一跃跳入汹涌澎湃的河流中。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

【血狱殿】

  

  不过是梦……  

  

  黑色纱帐底下的息长宁缓缓睁开了眼睛,鬓角渗出的细汗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,于是他干脆起身,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。

  喝罢,他坐在床边,抚摸着那盏还未喝净的清茶的杯沿静默了一会儿,然后把它拿到窗边倒掉了。

  当此时,窗棂上掉下来半条水色的丝绦,在微风中晃晃悠悠,于是息长宁伸手拉了一下那条丝绦,“神七夜,你下次要试药提前跟说我一声。”

  屋顶上的人翻身跳下来,在檐上一勾,荡进了屋子里。

  “小长宁,你就是这点最可爱,”那人一屁股坐在他的桌子上,翘起了二郎腿,“有没有人教过你,喊长辈不能直呼名姓。”

  息长宁看着被对方踩脏的窗台皱了一下眉头,没有说话。

  

  “而且……试毒这种东西,如果说出来了,那还有什么意思……研药呢,不就是把一些从未混在一起过的东西合拢,等待它们在你身体里发生奇妙的变化吗?”

  “新药的药效发挥出来以前,谁都不知道它会有什么用!”

  

  息长宁听完对方的话暗自斟酌了一会儿,然后才审慎地开口问——“神七夜,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效果……还敢给我用?”

  

  神七夜。

  百里绝殿主手里能力最强的兵器。

  血狱殿濯锋六刃中的第一刃。

  罕见地僵成了一下。

  

  他打着哈哈,重重拍了拍息长宁的肩膀,“哈哈,这不就三两个噩梦吗?说得多可怕似的。”

  “再说了,有我在一边看着,你还能死了不成?”

  

  息长宁抓住字眼眯起眼睛,“刚刚你一直在旁边看着??!”

 

  “咳,我没有,我不是,我其实也刚刚来……小长宁你接着睡吧,殿主叫我,我还有事,我先走了!”是不是有点儿玩过了,神七夜看着气氛不对劲,麻溜地从窗户又翻了出去。

  

  息长宁叹着气刚想合上窗户,手边又掉下来一坨热乎乎的人。

  

  “喝! 我还能喝!上酒来!”

  “……”

  

  息长宁看看神七夜远去的方向,低头往人脸上用力扇了一巴掌——

  “祁叔,你也中招了。”

  “嗝……重?什么重……我不重。”那位年纪稍长的阿叔翻了个身,掀起一半的眼皮朦朦胧胧地看身旁的人,“小长宁啊……嗝……好久不见了……嗝……来来来,今天高兴,就喝!喝一口!”

  

  望着对方越凑越近的酒葫芦,息长宁唰地站起来甩了两下手。

  

  他嫌脏。

  

   “长宁。”

  身后有人喊他,他回头,看见门口踏进来两个人,一男一女,一黑一白。

  

  “权爷,墨白姐。”

  

  “嗯,”男人点点头,把祁云往肩上一扛,搬了出去,“墨白,你跟长宁说吧。”

  “好……”她有些无奈,却还是应了。

  “殿主叫你,”女人扭动着纤细的腰肢,莲步轻点,移到了息长宁身边,她用两指夹了调令,递给息长宁,“主人在大殿,你快些去吧。”

  

  “多谢墨白姐。”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

  彼时长夜刚刚降临,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被黑云缓缓遮住光亮,漆黑的小巷渐渐被夜色吞没,片刻之后,云层间再无半点缝隙漏下。

  即使伸手,也看不见五指。

  

  这是黑暗的领域。

  这是息长宁的白昼。

  

  他抬眸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乌云,放下了斗笠上厚重的黑纱,向着这窄巷的尽头一步一步踏去。

  黑夜于他,并无阻碍。

  数不胜数的彼岸花在两旁竞相开放,鲜红妖艳,似要滴血一般,阴森诡异。  

  一座大殿伫立在窄巷的尽头。

  

  血狱殿。 

  

  这是九州蛮夷人尽皆知的杀手组织。只要是经他们之手所办之事,无一例外干脆利落斩草除根,不能不叫人叹一声“妥帖”。

  也正因如此,要想请血狱殿出手,必是天价。〔注一〕

 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世间凶器,他们是深藏在丛林里的豹,是盘旋在天上的鹰,是阳光下无处不在的影子,是黑夜里杀人不见血的刃。

  他们四处漂泊,手握死神的镰刀,裁决别人的命运,他们带着生杀予夺降临,无论是年幼无知的稚子,还是已至耄耋的老人,都无法让他们的神色动容一分一毫。

  

  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,何怜之?!

  头破血流,筋脉寸断,何惧之?!

  千军万马,铜墙铁壁,何畏之?!

  

  他们只信奉一样东西——实力。

  他们只臣服一人——百里绝。

  

  民间亦有传闻,说那血狱殿下濯锋六刃、洗墨七绝皆似恶鬼罗刹,他们收割人命三千,手上沾染罪恶无数,个个茹毛饮血,凶神恶煞……

  如此,六刃七绝威名远播,言之可止小儿夜啼。

  

  息长宁压低了头上的巨大斗笠踏入殿门——不同于外面的狭窄逼厌,大殿里别有洞天——粗大的锁链在空中盘旋围斡,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腥味,黑夜压抑低沉得可怕。

  仰头看,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,从天窗照进来一束浅浅的光,光的落脚处,立了一个黑袍男人。  

  他脸上带着厚重的面具,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黑色的,快要与那稠密的黑暗融合在了一起。〔注二〕

  息长宁单膝跪地,低头行礼。

  

  “主人。”

  “起来,”黑袍男人抬手,“有事情要你去办。”

  “主人请讲。”

  “去顾家找到这个人,想办法接近他。”黑袍男人扔过来一幅画像,画上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郎。

  “还有……”

  “弄清楚他的喜好、日常里生活的习惯,咳,都记下来,记下来给我。”

  “给你一个月的时间。”

  

  这次的任务有些奇怪,息长宁皱了皱眉。但他很快便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和不解,行礼告辞离开了。

  

  知道的太多,也并不是什么好事。

  【continue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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